曾经三个兵
一、老兵游文亮
百家姓里有姓游的,原先我不知道,只是后来才听人家说的。由于这姓不多见,就觉得稀罕,有意思,也就记得特别清楚。那时我所在的连队,有个老兵就姓游,叫游文亮。
我原先服役的那个部队现在已经被撤消了,真是世事难料。当初那个部队是扩编的,我就是在扩编的时候去那个部队服役的。因为要执行一个特别任务,又将我们提前从新兵连补充到了老连队,其实,规定的新兵训练科目我们还没有训练完。
那天,我们一字儿排开站在团部的操场上,一个老兵跟着老连队的连长去领我们这些新兵。新兵连的连长念一个人的名字,那个人就答“到”,然后从队列里走出来。这时,老连队的连长就大喊一声:“站到游文亮的后面去。”于是,我们就一个跟着一个站到了游文亮的后面。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我记住了这个老兵的名字叫游文亮。
名字念完了,老连队的连长下了一声口令:“大家跟着游文亮,起步走——。”于是,我们就背起背包,跟着游文亮走到了老连队。游文亮是我到老连队之后认识的第一个老兵。
“让你们提前下到老连队,是要让你们到农场去种稻子哩。”晚上睡觉的时候,游文亮悄悄地对我说。
我与游文亮床靠床,头顶头。刚到老连队,人生地不熟,谁也不认识,觉得有些孤独,似乎还有点儿想家。游文亮是老兵,他愿意跟我说话,我心里很感激。于是,就欠起身来点点头,想再听他说点儿什么。然而,他却闭上了眼睛,嘴里似乎还叽里咕噜地,听不清他说话还是打呼噜。
我心里琢磨,这个人真怪。
果然,第二天下午,我们就接到了去农场执行生产任务的通知。
农场很远,很偏僻。听游文亮说,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,部队支农开垦出的一片荒地,现在整个由部队管理,主要种植水稻和春小麦。
游文亮在家种过稻子,因此,每年他都会被安排到农场来种稻子。分作业组的时候,他担任了我们的组长。不算他,我们这一组还有一个人,姓胡,入伍比我早一年,比游文亮却晚两年。去年,小胡也来农场种过稻子。
“当兵还种地,你们是不是觉得没意思?”晚上躺在床上,游文亮问我和小胡。
“不,我们服从组织分配,党叫干啥就干啥。”小胡回答得很响亮,也很体面。
我觉得小胡很聪明,思想觉悟也很高。我也想学小胡的样子在组长跟前表个态,可是游文亮却闭上了眼睛,说了一句:“睡觉吧。”
我们种植的稻田在一条马路的东边,马路的西边是地方生产队的大田,两者之间还有一条很长的水渠。水渠的南端伸进一片草木树林之中,再拐个弯,与一个面积很大的水塘相连。田里的水,就是从水塘里抽上来的。
那一天中午气温比较高,很热。游文亮对我说:“你去扬水站,跟管抽水机的师傅打一声招呼,下午四点半给稻田灌水。”又对小胡说:“你沿着水渠走一趟,看看有没有漏水的地方。”说完,他将雨衣往树荫下一铺,咕隆了一句“我等你们回来”,就用草帽盖住脸,躺下休息了。
我和小胡沿着水渠往水塘的方向走。我问小胡:“游文亮这人是不是有些古怪?”
“怎么?你刚发现呀?”小胡似乎为我没有早就认识到这一点感到大为惊讶。
“他在全团可是出了名的‘神经病’”小胡神秘兮兮地悄悄对我说,“他还迷信。你看见他耳朵边没有?那上面的小窟窿原来是缀小菩萨的。”
我有些不信。
我们正一路走着,突然看见水渠上有一个漏洞,我和小胡一起停下来,准备将漏洞补上。但小胡对我说:“你先去通知扬水站的师傅给稻田灌水吧,这漏洞我一个人堵就可以了。”
但我没有立即就走,帮小胡挖了一会儿土。小胡却又急着催我走,我见他还要再干一会儿才能完,就不再等他,独自一个人继续往前走。
我沿着水渠一直往前走。忽然,响起了一阵“扑通、扑通”的打水声。我赶紧往水响的地方看去,原来是几个女人在洗澡。于是,我折回头绕了一个弯走到扬水站,跟管抽水的师傅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原地。
“小胡呢?”游文亮问我。
我说:“先前他在修水渠,现在我不知道。”
游文亮又不说话了,将草帽往脸上一盖,又继续睡觉。
过了很长时间,眼看就要到点吃饭了,小胡才回来。
“你们都见到了?”游文亮掀开脸上的草帽,眼睛依然闭着,不知道他问谁,也不知道他问的是见到什么。
我和小胡对视了一下,小胡很快反映过来,说:“见到了一个漏洞,我已经把它堵上了。”
见我不吭声,游文亮问:“你呢?”
我怯怯地说:“我……我看见……有几个女人在水渠顶头的水塘里洗澡……就折回头绕着道儿回来了。”
小胡两眼盯着我,嘴角却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笑。我心想:“完了,他们肯定觉得我思想意识有问题,或者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。”我还想申辩一下,游文亮却一骨碌站起来说:“走,回去吧!”
晚上睡觉的时候,游文亮神秘兮兮地附在我耳边说:“你很诚实,但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女人洗澡,这不怪你。但小胡不诚实。其实我心里很清楚,小胡去年就偷看过人家洗澡,被人家发现告诉了我。我曾经批评过他,让他注意。昨天他肯定又干那事儿去了。”
原来是这么回事,难怪游文亮会那样问我们。但是,我不太相信游文亮说的话。
“告诉你一个秘诀。”过了一会儿,游文亮又对我说:“我每年都来这个地方种稻子,想要把稻子种好,就要记住这个秘诀。”
我问他什么秘诀,他说“做人要诚实。”
我的天,这算什么秘诀?我正要问他为什么,他却又躺下闭上了眼睛。
第二天,我还想着游文亮说的话,就悄悄地问小胡:“你昨天是不是因为偷看人家洗澡才回来晚了?”
小胡先是极力否认,后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:“也不是有意去看的,只是碰上了。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游文亮,否则,我就惨了。”
我答应小胡,替他保密,心里想,还真让游文亮说对了。
游文亮当了四年兵,种了四年稻子。每年种稻子的时候,大家都还想起他。
二、胆小鬼蒯强
说他胆子小,你可能不会相信。一个兵,怎么会和“胆小鬼”联系在一起?
“你不信?”有人说,“叫他自己说,是不是胆小鬼?”
“胆小鬼”来了。他一米七八的个子,看上去很健壮,就是两条眉毛长得很滑稽:一条粗,一条细。粗眉毛下面的一只眼睛小,细眉毛下面的一只眼睛却大,都是双眼皮。我心里琢磨:就他,还胆小?
“俺的胆子是小。没参军的时候,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县城,奶奶也不敢让俺一个人去,怕俺被吓着。”声音很轻。
“听你这名字,看你这模样儿,不像。”
“俺就是因为胆小,才来参军的。”
蒯强胆小,在全团是出了名的。当新兵的时候,有一次晚上站岗,班长领着他到哨位,陪他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。班长走了工夫不大,黑暗里突然响起“咕咚”一声,非常响,吓得他掉头就跑。跑回宿舍,上气不接下气地喊:“有情况!有情况!”连长赶紧集合队伍,操枪拿棒赶到哨位附近。果然,这个时候又响了一声:“咕咚!”连长仔细一听,原来声音是从油库那边发出来的,这才松了一口气,气呼呼地一挥手说:“集合回去!”
原来,存放在油库里的汽油桶,白天由于温度高受热膨胀,晚上气温降低收缩,热胀冷缩,铁皮子的油桶,晚上经常发出“咕咚、咕咚”的响声。蒯强没遇到过这种情况,结果,弄得大家虚惊了一场。
蒯强胆小也因此在全团出了名。
补进老连队的第二天,晚上连队全体集合点名。连长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后,点到了他:“蒯强!”如果连长念“蒯强”也就算了,可连长偏偏将“蒯”字念成了“删”字。“删强、删强”地念了几遍,就是没有人答“到!”。有人悄悄地捅了蒯强一下:“叫你。”他慌忙地答了一声“到!”连长就有些不高兴,提高了嗓门说:“集中注意力,不要开小差。”蒯强最里却唧咕着:我姓蒯,不姓删。 #p#副标题#e#
队伍解散以后,蒯强犹豫了半天,决定还是去找连长把事情说清楚。他来到连部对连长说:“报告连长,我姓蒯,不姓删。”声音依旧是轻轻的。
“恩——?”
连长的“恩”绕了一个弯,从鼻孔里喷出声音来。蒯强立刻闭紧了嘴唇,立正站好,不敢出大气。连长翻开花名册看了看说:“好,我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”
蒯强回到了班里,怎么也睡不着。他想到自己刚才直接去找连长,没有先给班长、排长汇报,担心班长、排长对自己有看法,他又叫醒了班长解释一番。班长说:“知道了,下次注意就行了。”可是胆小的蒯强心里还是放不下,一夜没谁着。
连队奉命到某地执行施工任务。离施工工地不远有一个小镇。小镇上很乱:钉鞋的,遛鸟的,看病的,算命的,什么行当都有。不时地还有一辆辆马车从镇子中间穿过去。镇子上没有红绿灯,只有一个值勤的老警察,每天坐在当街的茶摊上喝茶。尤其是小镇的边上,还有一个纺织厂,里面的女工有百十号人。
连队的领导提前作了社情调查,一致认为镇子上的情况比较复杂。特别是那些纺织女工,出出进进的,时间长了难免不与兵们熟悉,不出乱子才怪。因此,连队的干部再三强调:谁到镇子上去,必须经过连队干部批准才行。
可是,连队百十号人每天要吃饭,每天要到镇子上去买菜。让谁去干这工作合适呢?
“胆小鬼蒯强!”大家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他。他胆子小,派他到镇子上去准不会出事儿。
于是,蒯强担负起了每天到镇子上去买菜的任务,顺便还把大家的信件带到镇子上的邮局寄出去,再捎一些牙膏、牙刷、信纸、信封、珍珠霜之类的小东西回来。
有一天,正是纺织厂工人下班的时刻。蒯强买好了菜,办完了该办的事情,正要往回返,远远地却看见从镇子外面当街飞快地窜出一辆马车来。马拉着车拼了命地跑,只听见镇子上的人一片大声惊呼:“马惊喽!马惊喽!”
那马拉着车横冲直撞,从钉鞋的机子上,遛鸟的笼子上,卖茶的摊子上,一股脑儿地碾了过去,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。蒯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,楞了会儿神的工夫,那马车就已经冲到了他的跟前。说时迟,那时快,蒯强二话没说,放倒自行车,迎着受惊的马就冲了上去。他死死地勒住马的缰绳,被马车一下子就拽出去几十米远。那喝茶的老警察一边追一边招呼人们上前帮忙。又有几个小伙子过来帮助蒯强一起,终于将受惊的马拦住了。
蒯强伤得不轻。
老警察差人把蒯强送进了医院,又赶紧骑着自行车“呼哧、呼哧”地去给连队送话。连队的人起初是谁也不敢相信,等到老警察喝了一口水,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全部讲出来,全连的干部战士才松了一口气,相信了。
在医院,连长对蒯强说:“都说你胆子小,你小子胆子不小哇,惊了的马车你都敢拦,好样的!”
“俺的胆子是小。没参军的时候,离家……”又是那几句话,大家一听就全笑了。
胆小鬼蒯强立了三等功。
三、能人马红毛
只要他摘了帽子,你看他一眼就不会忘记。他的头上有一个明显的记号:头顶上长着一小撮红红的头发,像晚霞一样红。他身材不高,也不胖,瘦瘦精精的,鼻子尖上有一颗黑痣。
我感到很奇怪,他的名字为什么取红毛而不取黑痣?没有人问过他。不过,这名字倒是很响亮。
马红毛很聪明,悟性大,什么事情,一讲就会,一点就通。训练走正步,别人走了几天还不得要领,他两三天的工夫,就已经走得像模像样了。打靶,从当新兵的时候起,十颗子弹就没有下过九十环。因此,班长喜欢他,连长拿他当宝贝。只要遇到上级检查评比、考核的关键时刻,连长就会喊:“马红毛,上!”马红毛就冲上去,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任务
但是,马红毛也有缺点,他经常违反连队的作息制度,不按照规定的时间作息。常常在别人睡觉的时候,自己跑到操场上去加班加点训练。再就是不大喜欢写心得笔记。因为这两点,挨过不少批评。
马红毛还很能干。连队改灶节煤,他趁帮厨的时候,去炊事班鼓捣鼓捣灶膛,一个月就给连队节省了百十斤煤。炊事班腌咸菜,他配的料特别香,战士们都爱吃,因此,连队每年腌咸菜的时候,他都要露一手。连队过节杀猪,三四个大小伙子摁着一头猪,可就是没有人会杀。他撸撸袖子,拿起杀猪刀,走上去拍拍猪的脖子,“噌”地就是一刀,解决了。马红毛还有一手理发的好手艺。每一次到了团里军务股检查头发的时候,前一天连长总要宣布:所有的头发,都要让马红毛加工一下。于是,晚上他就在连队门前的灯光下,把全连一百来号人的脑袋修理得整整齐齐,一式儿的寸儿头,很标准。第二天检查,全连准得第一。他还发明了“夹板子叠被法”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没有得到专利。
马红毛的记性还非常好,许多书他翻个两三遍,复述起来总是八九不离十。有一次,指导员讲时事政治课,说有一百零二个国家和地区与我国建立了外交关系,他站起来纠正说是一百零四个,并且一个不落地报出了名字,绝了!指导员当时目瞪口呆了半天,连说:“好,恩?好,恩?”
马红毛所在的部队是工程兵部队,遇山开路,逢水架桥,担负着为大部队打开通道的任务。每年夏季来临的时候,也正是他们部队训练最紧张的时候。因为这个时候天气热,河水大,是架桥训练的黄金季节。马红毛是舟桥汽车连队的司机,在训练分工上属于配属单位,真正在水中架桥的是舟桥连队。
每天,马红毛和他的战友开着汽车,将舟桥器材从营房运到训练目的地,在舟桥连队的战士指挥下,再将舟桥卸到水面上,就算完成了任务。但是有时也要进行装舟和卸舟的协同训练,这就成了两个连队配合进行的训练科目,要协作得好才行。
所有的训练科目,都要经过团里面组织的考核验收。装卸舟最主要的是必须时间短,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将舟装上车或卸下来。各个连队为了取得好成绩,相互之间总是展开竞赛。舟桥连的班长掐着秒表不断地报出装卸时间的长短,战士们一个个都鼓足了劲,谁也不甘示弱,连休息的时间都搭上了。
糟糕的是这个时候他们经常违反作业规定,该换地方的时候没有换地方,怕耽误时间。河滩的地质本来就不太硬,加上车辆来回不停地进退,很容易陷进烂泥,车轱辘打滑,一不小心就有几辆车滑进了水里。
连长急忙跑来了,又是派人拉,又是叫车拖,费了好大劲才将几台车拖上来。最后还剩一辆,不论大家怎么拖,就是不动窝,甚至还不服气地又向后滑了几十公分,再拖连上面的车也要被拖下水去。
“给我把马红毛叫过来!”连长大声吼。
马红毛从另一个作业面被叫来了。他左看看,右瞧瞧,指挥人这儿用铁锹挖挖,那儿用棍子捅捅,摸一摸车轮胎,琢磨了一会儿,说:“来两台车拖。”两台车来了,他叫一台车往右前方拖,另一台车往左前方拖,然后自己跳进驾驶室,挂上车档,抬起离合器,轻轻放开手刹,给前面两台车打了个向前的手势,“呜呜”地踩了几脚油门,那车就被稳稳当当拖上来了。
马红毛跳下车,抓起一把干土擦擦手上的油泥,对那车上的司机说:“伙计,该挪挪地方了!”
马红毛虽然说很能,但是政治学习却抓得不紧,支部讨论发展对象的时候,指导员提了一条意见:“他学毛著的心得笔记写得太少。”因此,马红毛当了一年多的培养对象,还需要再考验考验。